父亲有一支派克笔,还是爷爷传给他的。听说爷爷早年留学美国哈佛大学,是学建筑的,回国后,同茅以升一起设计了钱塘江大桥。那支笔因年代久了,竟被捏出一道清晰的槽,笔帽上还有一块重重的擦痕。那是1938年夏天,日军为在宁波登陆,轰炸了我的家乡观城。一颗炸弹击中了我家,姑姑被当场炸死,父亲被炸断了左臂。正是那支笔使弹片改变了方向,偏离了心脏一公分。父亲把这支笔当成了护身符,看作比生命还贵重。
父亲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人,出过二十几本书。文革开始那年,他被打成右派,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止的批斗。父亲秉性温和,但原则问题从不迁就,他不停地写申诉材料,前后28次,几十万字,放在那厚厚的一捆。我不停地烧,他不停地写,那年我们之间的关系比8年抗战还紧张。
有一次,我又发现父亲在写翻案材料,就冲过去夺过那支派克笔撅成二段。父亲惊呆了,他愣了好一会,接着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扑过来,从我手中夺过笔。我失去了理智,伸手重重地打了父亲一记耳光,他趔趄了几步,血从嘴角流出来。晚上,我做了个恶梦,父亲指着我的鼻子骂:“王八蛋!”我惊醒了,出了一身冷汗。我多么蠢啊,他纵然不是我的父亲,也是一个残疾人,一个弱者。
那支两截的派克笔并没有阻止父亲写翻案材料,他竟偷偷写书了。为此全家开了批斗会,我把那支笔扔进火炉中,一般刺鼻的胶木糊味弥漫了房间。父亲没有叫喊,只是愤怒地瞪着我,眼睛像在流火。过了许久,父亲从火中扒出那只笔,只剩下闪闪发亮的笔尖。后来,父亲又用那笔尖做了支蘸水笔,在极其困难的时期,写了《工业经济管理大纲》的书稿。
1969年,我去了北大荒,4年后被推荐上了大学。可我并没为此有多么高兴,那只需20元钱的路费就使得我一筹莫展了。家里别说钱,就连值钱的家什都没有。那天,父亲冒着大雪跑回来,他抖抖身上的雪,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包钱。我问他哪里来的钱,他狡黠一笑,不肯作答。
父亲把我送到车站,为我买了张卧铺票。分手那一刻,他又像变戏法似的塞给我四个大苹果。我再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,扑过去叫了一声“爸爸”,父亲惊呆了,这本该就属于他的称呼,他竟等了十年。父亲落泪了,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。我想对父亲说:“原谅我的过错”,可我说不出来,无声或许是最好的表白。火车开了,风雪中,我望着父亲那瘦弱的,弯得像一张弓似的身躯,和那只空荡荡的衣袖渐渐远去。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卖了那个笔尖。
那支派克笔成了我的一块心病,整整伴了我20年。前些年,我托一位在美国的朋友买了一支新派克笔,在父亲70周岁生日那天送给他,父亲竟像小孩子似地跳起来,用他那硬硬的胡子使劲扎我的脸。那么多年,我和父亲结下的隔阂一下化为了乌有。